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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天桥上,邀请陌生人坐我的旧沙发

人物作者 人物 2023-08-16


去年10月,27岁的自媒体博主小岗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袖T恤,搬着一个黄色旧沙发,出现在北京亮马桥附近的一座天桥上。


在忙碌的人群中,在川流不息的车流背景里,小岗随意坐在沙发上,开启了他新一期的「街头沙发实验」——他希望可以跟路过的陌生人打招呼,邀请他们来沙发上坐一坐,问他们要去哪里,多久没有停下来看城市的风景。


至少一千人经过了小岗,但停下来的,只有不到十个人。一部分人生硬甚至带有敌意地拒绝了他,更多人表现的是冷漠。


除了沙发挑战,小岗还尝试过很多看起来荒诞的事。他经常穿成奥特曼、葫芦娃、小丑的样子进一些公共场所,最开始的预想是,很多人可能会围观拍照,想了解他在做什么。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,人们的眼神不是害羞的闪躲,而是视若无睹的空洞。让他感触最深的是地铁站,大家只会快速往前走,上车后要么玩手机,要么坐在椅子上发呆。他想知道,这个世界怎么了,大家到底在想什么,要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,让他们感到快乐?


2021年之前,小岗像大多数人一样,是城市里一名普通的打工族。辞职做自媒体之后,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好心情的快递员,每一次尝试有趣的挑战,传递出一份快乐,都像是完成了一次好心情的派送。他在地铁口用菜刀切牛排送给路人吃,穿浴袍给陌生人送花,在街头邀请陌生人画画。前段时间,新闻报道一位80多岁的农村大爷买了棺材,在生前举办了一场自己的葬礼,小岗受此启发,也给自己订做了一架纸质的飞船,在街头发传单,邀请陌生人参加他的「告别式」,活动结束后可以免费领取一盒鸡蛋。一位奶奶看完介绍后说,「我愿意去,我老伴儿刚去世一个多月。」


在小岗看来,这些无厘头的、缓慢的事情,或许是生活中本来应该有的,只是现代社会运转实在太快了,过于秩序化,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已经变得稀缺,丢失了一些人情味和烟火味。「我就希望打破过于规范的社会秩序,打破人和人之间的舒适距离,能够让大家停下来思考和沟通,哪怕那么一下下。」


当秩序被打破之后,人和人的距离天然被拉近了。小岗遇到过坐在路边休息的人,爱喝酒的人,开豪车的人,休闲放松的北京本地人,不管在哪一个圈层,都有愿意跟他聊并且有趣的灵魂。「听陌生人讲半天的故事,在那些真实的经历中,就感到自己的生命不间断地得到了充盈。」


打破边界本身也是一种冒险。收获亲近、温度的同时,也一定会带来反复的质疑。每天,小岗在镜头里和陌生人互动,逗笑别人,但有时候,镜头背后的他并不是那么快乐。每一次遭受到拒绝、批评,都像是一毫米的伤害,累积在他的心里。他想,也许我们并不需要那么追求意义,存在本身,可能就有意义。


在地铁口切牛排的时候,有人问小岗,是在推荐牛排还是推荐餐具?小岗回答说,是在推荐一种人生的生活方式——牛排可以用接地气的方式吃,生活可以不用那么着急,人和人之间也可以再拉近一些距离。


以下根据小岗的讲述整理:




文|程静之

编辑|槐杨

图|受访者提供




1


沙发是同事100块钱网购买来的,因为搬家不想要了,丢在公司一个多星期,我就灵光乍现,感觉可以把它作为拍摄的道具——沙发原本是放在家里的,那能不能把它搬到天桥、十字路口、公交站台这些地方,想象公共场所是家里的客厅,城市就是一块大屏幕,来往的人流和车流就是屏幕里播放的内容。


最开始,团队伙伴会觉得搬沙发到处走很不方便,不如随便找一个广场,拍一个固定机位,一天就能拍好。但我想了一下,觉得一定要流动起来,不同的场景会给人不同的感觉,才能和城市产生真正的关联。


我首先带着沙发上了天桥。选定地方之后,我在沙发上随意坐了下来,枕着玩偶,往马克杯里倒咖啡喝,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。我邀请过路人坐下喝杯咖啡,但在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,愿意跟我搭话的人寥寥无几。


天桥上的脚步是匆匆的,大家真的很忙,有人小跑着去赶公交车,有人边走路边打电话谈业务,还有人戴着耳机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跟他打招呼也不会理你。


城市真的会拉开人和人之间的距离。哪怕是不忙的人,也不想跟陌生人产生任何交集。有一个大爷,晃晃悠悠地走着,我邀请他「坐着歇会儿吧」,大爷也只是说,「你自己玩吧。」又有一个小伙子经过,我说「坐会儿我的沙发吧」,小伙子淡淡地回答,「我回家坐我的沙发。」


面对这些冷言冷语,我都是笑着回应。等人走后,我的情绪会立马低落那么几分钟,有时也会暴躁,又无处发泄,就只能自己生气、叹息。在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里,我就着夕阳默默喝咖啡,显得十分落寞,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。


直到一个阿姨出现。她放慢脚步,笑着对我说,「看你挺潇洒的,宝贝,好潇洒呀!」这声「宝贝」真挺难得的,很多人顶多会叫「小伙子」或者「帅哥」,但她愿意称呼我「宝贝」,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。后来,我看到一个老外骑车经过,试着用蹩脚的英语跟他交流,邀请他过来坐。估计他勉强听得懂,先是骑车走了,又折返回来,放下书包跟我聊天,说沙发颜色和夕阳很搭配,还说「cool」、「beautiful」之类。比较触动的是,我的咖啡喝完了,他空手跟我碰了一下,「cheers」,也算是愉快地干杯了。


接着,我搬着沙发换到了公交车站和十字路口,遇到了另外几个愿意坐沙发的人:一个是刚面试结束的年轻人,脸上写满疲惫,跟我聊那天的面试没有特别顺利,就业压力很大,我鼓励他不能放弃,一定能找到更适合的工作;一个是骑着单车捡废品的大爷,我问他去哪儿,他说去「玩」,就特别潇洒;还有一个是很放松的本地大爷,抱着我的玩偶说,他想坐着等一会儿朋友,两人约着一起回望京。


最后,我带着沙发去了核酸亭,那时防疫还没有结束,满街都是排队做核酸的人,我就想用特殊的视角浅显记录一下,搬着沙发去排队。做核酸的人还说,你怎么搬着沙发?我说排队很累,我想在困顿的时局里有一丝放松。没想到他们也挺暖的,说沙发真舒服,他们也可以马上下班了。


这场「街头沙发实验」,我拍了差不多两三天,至少有上千人经过我,但最后能够停留一秒,跟我一起享受风景、发呆的人,加起来不到十个。就感觉明明这是一个挺享受的事情,但大家对你抱着怀疑,甚至像刺猬一样张开刺,宁可躲在一个人的安全区里。


除了邀请陌生人坐沙发,我还做过很多看起来荒诞的挑战,比如穿一半黄一半蓝的衣服和拖鞋,染一半黄一半蓝的头发,在地铁口用菜刀切牛排,边切边给路人分享;提着一桶鲜花,穿着浴袍,在街头给陌生人送花;我穿婚纱,女朋友穿西装,走上街头去跳舞,去跟陌生人合影,去发喜糖!


你会感觉到,我所做的事情最大一个特点就是荒诞。怎么理解荒诞?假如生活是一个大拼图,抽掉其中正常的一块,就会变得荒诞,好比往奶茶杯里装豆汁,货车里装麻辣烫摊,三轮车上放一个移动的KTV,不停换一些东西,生活中常规的事情被打破,那种荒诞感就会流露出来。


做这些事情,会给很多人带来自由的感觉。其实,这些无厘头的、缓慢的事情或许是生活中本来应该有的,只是现代社会运转实在太快了,过于秩序化,就显得人和人之间都比较割裂,没有一些人情味或者烟火味的东西在。我就希望社会能卡顿一下,能够让大家停下来思考和沟通,哪怕那么一下下,打破秩序的状态,就觉得挺好的。


小岗在街头给陌生人送花


2

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,但在拍短视频之前,我其实也是城市里一名普通又忙碌的上班族。


我大学读的是广播电视节目编导专业,2019年毕业后,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长沙分部做综艺节目编剧,一年多后,因为公司业务调整,整个部门被优化掉了,我干脆跳槽来了北京,在一家大厂做综艺内容运营。


那是在2021年的冬季,我初到北京,感觉这里和长沙的对比非常强烈,大家走路节奏都很快,特别每次进地铁换乘通道的时候,你会不自觉地被赶着往前走,后面也会有人不停地超过你,就像在参加一场拥挤的大型竞走比赛。再加上那会儿还处在疫情期,大家都戴着口罩,面无表情,看起来就像是戴着防毒面具的生化士兵,在这个城市中快速穿梭,去往各自明确的目的地。


地铁其实并不是我感到北京最匆忙的地方。早在2019年的时候,父亲肠胃上得了一个病,我带他去北京301医院看诊,挂上号的那天,有很多人在排队,医生也挺着急的,大概看了一下父亲的病历,再让我们描述病情,差不多要在三分钟内给出一个治疗建议。我就得用最快的语言组织好父亲病情的三点特征,生怕第一点说多了,后面没说全,影响医生的最终诊断。那会儿,心里会有很强的不安全感,就觉得在一个匆忙的节奏里,人与人之间的准确理解变得非常难能可贵。


等到两年之后,我正式来了北京工作,每天的轨迹也变得匆忙,早上从家坐地铁到公司,经常忙到凌晨2点再打车回家,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生活,过得非常煎熬。


岗位有三个月的试用期,最初,我感觉工作和之前的综艺内容相关,待遇也不错,对新环境有很大的期待。但上手了才知道,内容和运营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工种,我们部门负责全程跟踪一档节目上线的预告片、花絮、会员版、 plus版的播放数据,根据播放量、点击率、曝光量、会员拉新率,分析是什么原因导致数据好还是坏,并随时在运营上做出相应的调整。


工作变成跟数据和逻辑打交道,但我其实并不擅长这些,总是感性地从内容角度制定标题和首页图,当数据呈现出相反的答案,我会感到很矛盾。团队伙伴非常nice,遇到困难的时候,他们总会拉我一把,告诉我该怎么做,但我感觉拖了大家的后腿,没法帮助团队改进节目,越来越没有自信。后来,我要盯好几台跨年晚会的数据,连着两天在公司熬夜,没有回家,就觉得真的顶不住了。大概在转正过了两周的时候,我向Leader提了离职。


其实那个时候,我口袋里只有五六万元的存款,裸辞会有一些焦虑,但我知道,留给我任性的时间不多了,再过两三年,可能要考虑更多的经济问题。我决定背水一战,既然自己的闪光点在内容创意上,又一直想做自媒体,那不如从一些街头采访开始做起,体验别人的职业,包括去成人用品店、纹身店,拍摄四五分钟的横屏短片。


拍了七八个月,没有任何起色,只有身边认识的朋友礼貌给我点赞评论,钱用得差不多了,大环境也让我惶惶不安,就觉得是不是得再找一份工作。但朋友和女朋友都劝我说,要不要再试一下更短点的视频?


当时,我正好关注到有个热点是「社交牛逼症」,大概是用奇葩的方式不断去搭讪别人,我平时也是一个喜欢抛梗的人,感觉这还挺适合我的,就随意想一些打破常规的小点子去拍,比如上一辆出租车,跟师傅说去广寒宫,给嫦娥送月饼。师傅愣了一下,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说,「那去不了。」


类似于这样的整蛊视频,我还去拍过一个售楼部,销售很着急地问,您在北京多久了?有五险一金吗?有购房资格吗?我话锋一转,说我是干拆迁的,咱这有需要拆迁的活吗?下一个,我碰到一个摆摊卖墓地的,想起售楼部的问题,我说房子在五环内吗,是学区房吗,没有5年社保能买吗?大爷就疑惑了,说这是在卖墓地。接着,我又碰到一个外卖员,中午躺在地上,说太累了,现在必须休息,不然心脏跳得太快了。这三个放在一块,我仿佛看到人的一生,就是奔波、买房、买墓地。


视频拍出来之后,没想到,还真有人喜欢看。有了一些粉丝,我就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做内容。那时,我每天像是个无头苍蝇,经常拿着手机,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,一边逛城市,一边想点子,有了灵感就下车在街头跟人搭讪。


记得那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,我遇到一个保安大爷,长得挺有喜剧感,在工地旁边坐着喝绿茶,就想跟他互动一下,问能不能给我喝一口。大爷笑着问我,「怎么倒?」我说倒在手上就行。没想到他真答应了,也没觉得这人有病,而是能跟你一起干杯,一起玩。除了善意,你会觉得他是一个很有童趣的人。


有了一些经验之后,我想让更多人参与进视频。有一次,我拿着一张画板去了798艺术区,让彼此不认识的人,一人一笔在画板上随意画,一位央美的老师先画出一张脸的轮廓,后来,五金店老板在耳朵上打了一个铁环,裁缝店老板用碎布在胸前缝了领带,美甲店的小姐姐贴上了睫毛,还有修路的工人往腮帮子上抹上了一点泥。最后,不同的人往上加颜料和物件,出来的效果还真挺艺术。那张脸好像融合了每一个参与者画画时的表情,变得很有故事感。


从整蛊到邀请更多人进入视频,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好心情的快递员,每一次做有趣的挑战,遇到有趣的人,传递出一份快乐,都像是完成了一次好心情的派送。


请美甲师给画中人美睫


3

你会觉得我的视频好笑或者牛逼,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性,就是打破了人和人之间的舒适距离。对于陌生人来说,正常的社交距离可能是半米,再近就让人觉得不舒服,而我打破了距离,就会给人感觉很「社牛」,如果对方给出一些回应,你就会感受到人的温度。


之所以能够打破距离,可能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。


在小学三年级之前,我生活在山西长治一个山村里,因为集体搬迁,村民慢慢转移到城镇,最后只留下五六户人家,我们家就是其中一户。村子里一共不过20来个人,过的是「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」的农耕生活,一年到头都在忙田地里的事。因为人太少,村里人关系很亲密,到了农忙的时候,没有拖拉机,都是用牛去犁地,大家就会互相帮忙,今天用你家的牛,明天用他家的犁,把一家家的田全部耕好,等到收获的季节,又会互相帮忙割麦子。


山村生活真是没什么距离感的。那时候,村子里长了一棵特别高大的树,到了夏天,全村人都坐在树下吃午饭,谁家的饭好吃也会在树下面分。我还记得,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农用的卡车,过年的时候,他会去城里进很多年货,再买一点便宜的烟花,等到除夕夜,大家就自动聚集在村子中间,一起把烟花燃放掉,那种亲近一体的感觉特别温馨。


但随着城镇化,我们家最终还是搬出了山村。到了城镇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仅变远了,还会出现不平等,城镇人会看不起山村人的方方面面。去城镇的学校上学,我内心想玩、想搞笑的天性就有点被压抑了,装出一个努力好学生的样子,因为我会觉得,只有来自贫穷地区的捣蛋鬼才嘻嘻哈哈,城镇学生不会这样做。一直到上大学,编导专业让我重新感到自由,我才拿出那种闹腾的劲儿,开始整梗,拍一些荒诞无厘头的小短片。


做短视频之后,我的性格放得更开了,经常穿成奥特曼、葫芦娃、小丑的样子进一些公共场所,最开始的预想是,很多人可能会围观拍照,想了解你在做什么。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,人们的眼神不是害羞的闪躲,而是视若无睹的空洞。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地铁站,大家只会快速往前走,上车后要么玩手机,要么坐在椅子上发呆。你就感觉这个世界怎么了,大家到底在想什么,要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,让他们感到快乐?


小岗扮成「小丑」进地铁站

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,即便在离你50米的地方,发生一场打架,或者一场事故,也未必能把人的目光从自己的世界里转移出来。大家拿着手机玩,也不知道在玩什么,就仿佛被植入了一个程序,无端地刷朋友圈,退出,点开另一个软件,退出,又点开一个软件,退出。人的精神好像被什么抽空了,变得很麻木。


为了打破距离,我会想办法抛出一个直接的开场白,「你有多久没相信光了?」「你最喜欢葫芦娃中的哪个娃?」有人会觉得尴尬,说多大岁数了还相信光?我从来不怕这种尴尬,因为它是人的一种状态,有人的情绪感知在里面,但大部分人会选择完全无视,或者摇摇头让我走开,显示出一种冷漠。


如果是单纯被拒绝也还好,我最害怕的反应是恶语相向。记得有一次,我去一家奔驰4s店拍摄买房车,店员给我推荐了最大的一款,价格是200万,我说2万可以吗?其实是想通过接下来的对话,制造一种荒诞感,没想到店员全程微笑着说出了最狠的话,「先生,您要是看车就认真看,要是不看,门在这边。」


还有一次,我把一瓶饮料上的明星P成自己,拍视频的时候,在路上碰到一个大哥,问他见过饮料瓶上的人吗?没想到他把瓶子拿过去,冷冷地说,你再这么打扰,我直接给你摔地上。


因为没有把握好距离,最严重的一次还闹到了去派出所的程度。那是去年冬天,很多人质疑我的视频是演的,为了自证,我就直播给大家看。那天下着一点小雪,我买了一盒新鲜的凤爪,正好路过一家房产中介,走进去说,是总部来慰问的,下雪天,你们辛苦了,说完就准备走了。结果旁边一个人看见我直播,说这样可能对他们造成困扰。我解释了来由,并且担保没有露出门店信息,之后就把直播关掉了。店员还是有些担心,给店长打电话,没想到店长进门之后,先踹了两名店员,接着一巴掌打在他们脖子上,说一天到晚净给他找事儿。


我特别震惊,没想到在以微笑示人的服务行业,还能出现动手打人的情况。后来,这名店长又报了警,进了派出所,要求我留下平台账号、身份信息,并写一份保证书,不会对企业的股价造成波动,否则要负一切法律责任。警察还挺好的,最后调解了矛盾。等我出派出所,天已经很晚了,女朋友还在门口等着我,我就特别难过,没想到一场气氛挺好的直播,最后会是这样一个收尾。


因为这件事情,我在家里躺了一两天,对自己的创作方式产生很深的怀疑。那时,我拍了差不多半年的整蛊视频,都带有一点反转和玩笑,是「河边走不湿鞋」的试探,但我意识到,再这么铤而走险,可能会出更大的事情。我感到紧张、焦虑,担心一个玩笑,会给他人带来意料不到的困扰。


打破距离的分寸很难拿捏,对心性的考验也很大。我意识到,人是有多样性的,每个人对于玩笑和冒犯的感受程度都不同,但共同点是,大家都很看重个人的尊严、隐私和工作,这是维系一个人活在世界上特别重要的东西,是不能够随意开玩笑去触碰的。


想明白之后,我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,重新走上街头,也积累出一些经验,先跟对方聊个两三句,观察他眼神里有没有戒备和闪躲,如果判断这是一个健谈、接得住梗的人,我就会满怀期待跟他产生新的互动。


在街头拍视频的小岗


4

人类学家项飙曾提出「消失的附近」,意思是现代社会有一种消灭「附近」的趋势,具体而微的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松散,外卖员、快递员、小区保安、建筑工人这些生活在我们附近的人,总会被有意无意地忽略。


在做短视频之前,我每天的日常也是去公司上班,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当中,根本不了解周边,也没法跟人发生更多的连接,但做短视频之后,我会采访很多人,看到形形色色的生活面貌,感觉自己的生命厚度得到无数次的扩充。


其实,在现代城市文明中,边界感的存在是很正常的,但人的边界和距离弹性也很大,在任何一项挑战中,我没有遇到所有人都拒绝的情况,甚至有时还会收获一些意想不到的热情,比如我曾遇到一位大哥,问他能不能跟我分享爆米花吃,他说一把不行,必须再抓一把,就给你往兜里塞得满满的。


这种弹性也体现在一个工地大哥身上。跟他聊了一会之后,我说想给他来一个拥抱,他很不好意思,说自己身上脏。推诿的过程中,我用力抱住了他,就用身体语言告诉他,我不嫌他脏。没想到那一下,他真的放下所有的戒备,也紧紧地给了我拥抱。后来,他还主动跟我聊起,自己从河南来,快到除夕夜了,但钱挣得不够多,没能早点回家。


在这个城市,他们是原子一样的存在,但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,生命由生动的故事组成。在北京平常的生活里,他们每天跟工友商量的都是活怎么干,干完了去哪儿吃饭,除了缺少关心,更缺的是能跟他们一起闹着玩、瞎逗乐的人。


在城市里,最为普遍的「附近」人群还属于外卖小哥,我遇到最让我动容的一位是在通惠河边上,他送外卖有七八个月了,老沿着通惠河跑,「天天打这儿过,压根不知道这河到底有多长。」我感觉这句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,就像每天坐地铁去国贸上班的人,从来不知道10号线有多长。为了谋生计,太多人每天都在重复同一条路线,做同一件事情,却来不及欣赏周边的风景。


除了以上提到的案例,我还采访过坐在路边休息的人,爱喝酒的人,开豪车的人,休闲放松的北京本地人,不管在哪一个圈层,都能遇到愿意聊并且有趣的灵魂。因此,很多人说看我的视频,就像看到一个多面目的北京,时而冷漠,时而空洞,时而热情,层次是很丰富的。也有人说,我做了很多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,他们把这样的我当成另一个时空的他们,希望我能再坚持拍久一点。


甚至我的评论区变成一个情绪的聚集地,里面藏着许多人的温暖。一条评论说,自己患了重度抑郁,希望有人能对她说,不想让她离开。截止到现在,每天都会有几十条评论在下面互动,「我不希望你离开」「不许走」「我愿意做你倾诉的朋友」,还有人说,今天拍的花很美,值得你继续留下来看看。就真的是发自内心在挽留她。


其实,拍摄这些视频,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表达什么,但意外织就的一张小小的网,竟然引来这么多蝴蝶落在上面,互相鼓励,安慰彼此的心灵。


小岗给外卖员过「父亲节」

包括最近一期「告别式」视频,在来到人间的第9800天,我给自己做了一个生前的阶段告别,「回顾以往的二十多年,我学习一般,长相一般,但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,我喜欢,我愿意,我开心,就是最舒服的,平凡的一生也值得庆祝。」没想到,很多人因为这句话落泪了,有一个学生说,原本感觉自己活得一无是处,心理因此生了很严重的病,直到看到这句话,他才感觉可以不那么自责,也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。


一直以来,我也会收到一大部分人的批评,说我做的事情纯属浪费时间,没有任何意义。最近一次的批评也是在做「告别式」的时候。在798艺术区,我邀请陌生人往我的飞船上画画,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,很开心地画了10分钟,她爸爸就在旁边耐心地等待。直到女儿画完要走的时候,我问那个爸爸,如果我马上要离开这个星球了,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?他说,你做这个事情没有任何意义,希望办完之后,明天赶紧去干点正事。


我清晰地记得,我说,哈哈哈哈哈哈,谢谢谢谢谢谢,我明天一定会顺利。心里其实非常沮丧,又带着一点点生气,还感受到一种欺骗。如果他最开始带着女儿走了,我反而不会抱有期待,但他看上去给我递了一颗糖,等我把嘴伸过去,结果给的是一巴掌。后来回想这件事情,我会觉得,对于短暂的关系来说,把握好自己和对方同频的点就够了,不需要苛求对方改变,也不必去迎合对方。


每天,我在镜头里和陌生人互动,用发自内心充沛的情感和信念,去感染别人,逗笑别人,但有时候,镜头背后的我并不是那么快乐,当每一次遭受到拒绝,每一次批评,都像是一毫米的伤害,累积在心里。我跟朋友喝酒、聊天,做和短视频完全无关的事,让自己暂时脱离出来,但在我一个人或者遇到难过事情的时候,这些情绪还是会浮现出来。


我确实不是一个喜欢追求意义的人,很多时候,生活过于追求意义是非常累的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存在本身或许就有意义。


回到最开始的「街头沙发实验」吧,视频播出之后,有人会感到城市太忙碌了,需要放松;有人会说,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和善意变得越来越可贵。还有不少博主私信我,想把这个创意用在他们所在的城市。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,算是无意义引发的一个小小的现象——至少在下一个城市,能让再多一个人,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感受到久违的亲近和放松。


小岗给陌生工友拍合照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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